将将将

作者:侯 波 来源:《牛背梁》 2017-03-31 14:10:06


 

“将”,随着瘦老汉一声吆喝,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个个都提了神,伸直脖子瞅着棋盘,只见高吊马,车叫将,对方的将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确定是没个走处了。坐在瘦老汉对面的胖老汉直着眼睛瞅了半天,见真个被将死了。就用一只手摸着自己汗津津的脑门,一只手顺便把先前走的炮拿回到手中,说:“悔一步。”

瘦老汉一听要悔棋,就着了急,屁股离了石凳,半个身子前倾,一只手把自个的车捂住,连说:“不准悔,不准悔。”

两个下棋的老汉,一个胖,一个瘦,一个要悔棋,一个不让悔。一个要拿子,一个捂住不放。双方就乱纷纷地争执开了。围着观棋的也是几个老汉,他们先是说瘦老汉让胖老汉一着,后见瘦老汉出奇地固执,就又返回来说胖老汉:“玩哩么,输了就再来呗。反正不赢金,不赢银的。”

双方协商不成,棋自然就悔不得,只能重摆棋子另下。但明显的这时胖老汉的脸憋得通红了,出气也粗了许多。“不悔就不悔,谁也不准悔,一步也不能悔。”

“对,观棋不语真君子,谁也别指手划脚。”瘦老汉接着胖老汉的话茬说。

双方重新摆棋,心里堵了气,手上自是鼓了劲,有两枚棋子就骨碌碌地滚到地上去了,旁边有一姓常的老汉拾了来,却是一红一黑。

胖老汉将自个的红棋子翻过来摆上,说:“你到以为你能赢呀。”

“肯定能赢你,要不,咱俩赌个输赢?”瘦老汉当仁不让。

“你穷球打的炕棱响哩,还能赌起个输赢?”胖老汉不屑地说。

瘦老汉一听就来气了,挖苦着说:“你有钱,你不是也在这里么?咋不在外边作威作福哩。”

“啪”,胖老汉发怒了,手在棋盘上拍了一下,站起了身。


围观的几个老汉见胖老汉站起身,有了要闹架的架势,大家就纷纷来劝。常老汉手按在胖老汉的肩膀上,安抚他坐下来,说:“下棋哩么,就是玩么,还打架不成?”

胖老汉虽被安抚着坐下来,但仍呼哧喘着粗气。

众人就都说:“下么,下么。”

红先黑后,胖老汉却并不走棋,他端坐着喘了半天气,说:“赌就赌,赌大点儿,谁不敢赌就是驴下的。一盘决胜负,我输了,我下午请客,你输了你请客。请大家到鸿运酒楼吃饭。”

这回轮到瘦老汉傻愣愣了。此刻的他和湖中的鱼似的,口张了半天,硬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因为他清楚鸿运酒楼是全城比较高级的饭店,一桌饭动辄上千块,他无论如何是请不起的。

常老汉擅长和稀泥,这时就出来打圆场,说:“赌什么呀,玩玩就行。咱们又不是年轻人。”

胖老汉一脸不屑地神情瞅着瘦老汉说:“赌不起吧?那行啊,你输了就不要你请客,你打隔、放屁就都到过道里去,别在宿舍里放。”

这么愣的话一出来,大家就都吓了一跳。这两个胖瘦老汉同居一室,瘦老汉不知怎么的就爱放屁,并养成了个坏习惯,每次放屁都要脸憋得通红,声音也是放得越响越好。还有他每每吃过饭就打隔,一下一下隔声不断。两老汉在一起只呆得一周时间,胖老汉就嫌烦,给院长李珍珍反映了几次要调整宿舍。现在他这么说,正是想借这个机会,将瘦老汉赶出宿舍去。

众人傻愣愣地瞅着瘦老汉,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没想到,瘦老汉停顿了半天,竟然盯着胖老汉说:“行,就照你说的,你输了,你请客,你赢了我,我就搬到别处去住。”

两人赌着气开始下棋,围观的几个老汉都小心翼翼地大气也不敢出。偶有一半个老汉要说话了,但很快就被别人阻止了。

瘦老汉姓张,叫张三娃,年轻时候家景穷,打了光棍,四十多岁的时候,拾揽了一个婆姨,可后来这婆姨跑了个不知踪影,他又重新成了孤身一人。老来无子,干不动活了,就进了这养老院。胖老汉姓李,叫李万泉,虽然也是从农村来,但进这养老院的方式却不一样。原来,去年县里新办了养老院,可按条件自愿入住的人很少,县里就出台政策,凡年满七十的,只要自己愿意入住的,可以掏少量的钱住进来,这样就有三四个和李万泉一样有儿有女也不缺钱花的老人住进来了。

李万泉老汉之所以今天敢和张三娃老汉豪赌一把,他是有底气的。因为他的儿女有钱,并且他的大儿子一周前送他进养老院的时候曾经答应在他过生日的这一天,大请特请一场客的。而今天恰是李老汉七十六岁寿辰。所以,今天即使下棋输了,也不外乎吃饭的时候把张三娃并围观的几个老汉领上吃顿饭而已,花不了几个钱的。

一大摊人正在这里脑簇成一堆儿下棋,这时养老院的门口却响起了笛笛的汽车嗽叭声。常老汉先瞅见了,就说:“老李,你儿子给你过寿来了。”

其他人听得这话就都抬起头来看,只见一辆明蹭蹭的车象一头牛似的抵在大门上直按喇叭。门房出来人了,隔着车玻璃问了几声,随即打开了铁栏杆门,车就在大家的注视下呜的一声开进来,在院子里转了半个圈,一头停在了养老院的主楼前。

司机先下车,打开后车门,一个衣服笔挺的男人下车来了,再后边还跟着一个扛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这时,养老院的院长李珍珍和办公室的两个人就急急忙忙地从楼门口出来了,他们握手寒喧,然后一行人员就被请进来了大楼。

旁边有认识的人看见了,就说:“不是李老汉儿子,是管民政的副县长”。

一行人进楼去了,这里柳树下的一个个脑袋就都恋恋不舍地扭回来了,重新盯在了棋盘上。

张三娃与李万泉两人虽说这盘气下得气不顺,但以为有了输赢,走棋就都格外小心。双方你来我往,皱着眉头,搓着双手,哧吭哧吭的,这情景倒不像是下棋,而像干一件气力活似的。

一面再仔细看棋,双方依旧走的是老套路,老李当头炮,上马,三步出车,张三娃老汉用屏风马来应对,两人你来我往,下了有二三十着,这时局势就渐渐明朗了。瘦老汉张三娃显然棋高一着,偷吃了胖老头一个炮。胖老汉失一大子,形势急剧直下,在棋势上也仅有了守势。

再下下去,张老汉的象士却被李老汉给破掉了,李老汉这时人虽少,但对方将周围缺护兵,棋势又有了变化。下得一阵,张老汉就邀兑子。双方车一兑,马一兑,棋盘上张三娃老汉剩一马三兵,而李万泉虽士象全,但可惜过不得河,有生力量只余了二兵,无人照应,兵也相当于死兵。两人形成了一马三兵对士相全的格局,所有观棋的老汉这时都明白,李万泉输棋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了。

但就在这时,副县长领的检查团一行在楼上参观了娱乐室、健身室、图书室后,却从楼门口出来了。县长走在最中央,李院长和其他几个人跟在身后。这名县长大约见这棵柳树下的人多就想实际了解一下情况吧,一群人就径直走到这里来了。观棋的几个老汉见领导来了,都自动直起了腰,寒喧着让开了道儿。

张三娃跟李万泉因杀战到高潮,两人闷声不吭,只紧张地关注着棋势的变化。

副县长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对杀。

李珍珍院长这时就给这名县长介绍道:“这是李万亭老人,今年七十六了,身体还硬朗,他也是第一个响应县里号召入住我院的非五保户。”

副县长饶有兴趣地说;“是李百苑的爸吧?”

胖老汉听到有人提他儿子的名,扭头一看,见是管民政的副县长,就站起身来,说:“我就是。”

副县长握住胖老汉的手说:“你给咱们县带了个好头。好多人七老八十都舍不得离开儿子的炕头,其实哪里有在这里住得舒服啊。怎么样,你还习惯么?”

“住得惯,住得惯。”李万泉连连说;

县长说:“有什么要求你就给李院长提,养老院刚办起来,可能某些方面还不是很健全。”

“嗯嗯。”胖老汉的心思在棋盘上,胡乱地应承着。

“小王,你把这事大张旗鼓报道一下,核心是以李万泉为典型,让更多的老年人转变观念,都住到养老院来。”副县长给扛摄影机的小伙安妥了一句。

县长和李院长走了,扛摄影机的小伙子却留了下来,他就近在一个石凳上坐了,掏出个本子,一边问李老汉一些话,一边往下记。问的内容不外乎就是家里有几个儿女,有多少孙子,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养老,住这里习惯不,有什么想法没等等。李老汉坐着,眼睛盯着棋盘,手中不断地转动着棋子,简单地给小伙子说了几句。

采访持续了有十几分钟,小伙子就起身告别了李万泉老汉。

人走了,棋盘就像是太阳,又吸引了一个个光秃秃的脑袋瞅了过来,大家言归正转,胖瘦两个老汉又开始下这盘没有下完的棋。


瘦老汉正襟危坐,有几份得意洋洋,胖老汉愁眉不展。两人半天又走得两三步棋,这时李珍珍院长却站在餐厅门口叫胖老汉。“老李——,不要下棋了,过来,县长叫你哩”。

胖老汉听了这话,应得一声,随手将手中的五六枚棋子往石桌上一扔,就起身朝餐厅那边走去了。

胖老汉扔在桌上的几枚棋子把整个棋局就打乱了,有一枚还掉在了地上。瘦老汉张三娃着了急,弯着腰把这枚棋子捡起来,又把棋盘中的乱子都捡掇到一边去,一心一意复盘原棋。

常老汉说:“你别摆了,老李输了。”

另一个老汉也附和着说:“老李输了,下午有饭吃了。”

说完,大家就一个个起身,因为这时响起了吃午餐的铃声。

 

胖老汉李万泉陪副县长吃过饭,送他们离开了,他觉得内急,就赶忙去上厕所。但他有前列腺,刚才在席上逞强喝了两杯啤酒,这阵,脸红脖子粗,进了厕只见搭拉着裤子站在尿槽前,干着急就是怎么都尿不出来。就在这时,瘦老汉张三娃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也站在了尿槽边上。和胖老汉不同的是他患有糖尿病,表现方式却和胖老汉是一反,他是喝得频尿得频。

两人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都站在尿槽前。张三娃瞅见老李了,他还惦记着打赌的事,就说;“棋可是输了。”

李万泉说;“棋还没下完哩。”

张三娃说:“原样我还摆着哩,可以再下。”

李万泉说:“中午我还要午睡哩。”

张三娃这时尿完了,刚好瞅见老李有几滴尿滴在裤子上了。就说:“别尿裤子了吧?”

李万泉不屑一顾地说:“你不就是想吃一顿饭么,下午跟上我走,尤鱼海参随你的便,让你见识见识。”

张三娃说:“即使吃,也是我赢的。”这时正好常老汉也进来了,张三娃就又说:“你让老常说说是不是这理?”

常老汉说:“对着哩,棋老李是输了。”

   李万泉听见了,不高兴地说:“不过就是一顿饭么。”

   李万泉不屑的语气,招惹得张三娃老汉有几分不高兴,他囔嘟了一句什么,提上裤,勒紧裤带出去了。

   正是中午,外边炎炎烈日。养老院中间的健身器直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亮晃晃地反着光。靠左边的一棵柳树下有两个老汉闲坐着养神,右边上午下棋的柳树下两个老汉在棋盘上划了几道格,一人拿石头蛋儿,一人拿树叶,在玩搁方的游戏。张三娃老汉没午睡的毛病,就来到这里凑热闹,瞎指挥了一阵,很快地,中午时间就过去了。

  到了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李万泉午睡起来,摇晃着从大楼里出来了。这时他输棋要请客的消息早已传播开了。他一来,就有几个好事者问他承诺的话算数不,老李慷慨地说:“当然算,在鸿运酒楼。”

“那几点哩?”常老汉问。

李万泉听到这话,迟疑了一下,就从身上摸,一摸,发现手机没带。就说:“反正下午呗,一会另行通知。”

刚才那几个围观的老汉听到这句话都不禁喜不自胜,那些没参与下棋或观棋的老汉此刻也都流露出了几份羡慕的神气。

   李万泉在身上掏来掏去,掏不着手机,就扭回头,又上楼去了。

  望着李万泉摇摇摆摆的胖身子,常老汉眼浅,感慨地说:“看看,有儿子的人家就是不一样,财大气粗哩。”

瘦老汉说:“有儿子顶什么用哩,到了老年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听得这么说,常老汉就不服气了,说:“同在养老院可不一样的,人家陪县长吃饭哩,人家还随时可以离开,可以回家的。”

瘦老汉张三娃不吭声了,这时另一个折老汉却接住了话茬,说:“他要有家回的话,还会呆在这里?”

这话一时说得大家都失眼了,常老汉这人好奇,就问:“照你说,这老李还有事哩?”

“哼哼。”折老汉一付不屑一顾地说:“那不明摆着么,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谁都不愿意养他,就把他哄送到这里来了。”

“不对呀,”常老汉说,“他说他是自愿来的,今天上午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还这么说哩。”

“哼哼。”折老汉冷笑着不说话了。

  看到折老汉一付鄙视样,另一个白胡子老汉不服气了,说:“人家儿女可不是这么说哩,那天他儿子送他来,我亲眼就见他说三天两头要来看他,还说今天要给他过寿哩。”

   “算了吧,”这个折老汉不耐烦了,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家放个屁你们就恨不能拿纸包个严严实实。实话跟你们说吧。他大儿子是开矿的,有钱,可有个小相好的,整天不回家。老李住在大儿子家,那媳妇子整天给尻子不给脸的,老李没法呆。他二儿子在国税局上班,天生怕老婆,根本不敢把他领回家。至于有个女儿还差不多,但女儿家是好呆的么?呆个十天半月的能,呆年三年五载该不行吧。没办法,几人一商议,就把他送到这搭来了。”

“哦。”大家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句,恍然大悟。

 

一会儿,李万泉从楼上下来了,大家就不再说话。只是把瘦老汉对面的下棋的位置给空了出来,凑哄着让老李跟老张再下盘棋。胖老汉李万泉当仁不让,大大咧咧坐下来。双方照例当头炮,拿马照,刚走得两步。老李停住了,掏出手机,递给身旁的常老汉说:“你给我拨个号。”一边就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来,翻开,找到大儿子的电话号,念一个数字让常老汉拨一下。一串号拨完,常老汉将手机贴在耳朵上,双手捂住,喂喂地说开了话。一旁的李万泉因为电话通了,急着要拿回手机,可常老汉依旧喂个不停。喂了半天,最后才从耳边拿下手机说:“没拨通。”

其他几个老汉见这架势,就都笑了,说:“没拨通,你喂个屁啊。”

常老汉就重拨,结果手机中传出的话大家都听到了:“你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内。”

李万泉将手机拿过来,又拨了一遍,但还是“你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内。”“这驴球娃,连他老子的电话也不接了。”李万泉感慨地说。

常老汉打圆场说:“说不定你儿子在山里呢,信号不好。”

瘦老汉张三娃一心盼着想吃饭,看到这幅情景,心里就凉了一截。老李大儿子电话既然打不通,看来吃饭的事八成要泡汤了。

胖老汉李万泉将小本子放到棋桌上,又翻了一页,翻到了二儿子天亮的电话,就开始一一拨号,这一回一下子电话就打通了。他耳朵有些笨,就把手机调到了语音状态。可是接通电话的二儿子告诉他,自己这阵正在乡下检查工作呢。问老爹有什么事没?老李吭吃了半天硬是说了一句没事,然后挂了电话。

看到这情景,其他的几个老汉心里就又凉了一截。

常老汉依旧打圆场:“唉,娃娃都有事哩,成天忙哩,那像咱们。”

胖老汉李万泉那天进这养老院的时候,大儿子答应生日这天给大过一场,这个事大家都知道。其实对于他来说,过寿不过寿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在他七十岁的那年生日,几个儿女大大操办了一场,在县城最豪华的酒店包了十几桌酒席。酒店中央挂一大大的寿字,老李穿着长袍马褂坐在中堂,儿孙们个个跪拜,其他人等都到场祝寿,并且还有一位副县长亲自送来了付寿联。举行完仪式,照例宴会,还从市艺术团邀请了几个歌唱演员,场面热闹空前。及至过后多长时间了,在县城还传为佳话。

但今天却是最需要的时候,大儿子电话打不通,二儿子正在下乡,一时他也没有辙。

张三娃老汉坐在对面,心里早就拔凉拔凉,小声嘟囔着:“看来这棋白赢了。”

胖老汉本来打算合上电话本下棋,听到这话,脸上一时挂不住,重又把电话本翻开,说:“这伙鬼孙子,咋今个都有事哩?”就又开始拨打女儿的电话。

女儿的电话终于打通了,那一头,她似乎很吃惊,以为老爸出了什么事。着急地问:“咋啦,爸,你该没事没?”

胖老汉长出了一口气,大声地说:“还没死。”

“怎么啦,谁又惹你啦?是不是呆在里边不习惯?”女儿电话中急急地说。

几个老汉静了息,眼睛死死盯着老李。李万泉干着急,张着嘴,喘着气,就是说不出话来。

女儿在电话中又说:“爸,你缺什么你就说,慢点说,不要着急。”

胖老汉李万泉扭捏了再三,说:“不缺什么。”

电话那一头哦了一声,接着没了声息,停了一会,电话那头传来“三条”一声,原来女儿正在麻将场里。

女儿的“三条”大家都听见了,李万泉叹了一声气,准备挂电话,但看着几个眼巴巴的老汉,就只得硬着头皮说:“你闹什么哩?又打麻将哩。”

女儿说;“爸,你要什么就尽管说。”

胖老汉说;“我在这里活得死不死活不活的,也没人管了。”

女儿说:“爸,你咋啦么,有什么事你就说么。”

胖老汉咳嗽了半天,说:“今天多乎了,该是七月初五了么。”

女儿电话中“哦”了一声,说:“七月初五了,对对,爸,今个是你的生日啊。”

胖老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把胸中的一块石头搬到一边去了,说:“我还当你们都忘了呢。”

女儿说:“没忘,没忘,你等着。爸。”说着挂了电话。

老李与女儿的对话,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听她女儿应承的这积极,大家心里就都有了底,觉得跟上老李吃饭是钢板上钉钉子哩,实打实的了。只是请客的档次大家估摸着要打折扣了。

 

电话打完了,话说到了,李万泉又坐端身,与瘦老汉两人就开始下棋。很快的,他的一个马被瘦老汉的车吃掉了。瘦老汉从容不迫,吃掉的五六个子儿摞到一块,不断地用几个指头翻来翻去。棋局处于下风,李万泉头上又开始冒汗。围观的几个老汉个个屏声静气,大气也不敢出,仿佛吹口气就能把什么东西吹破似的。

人群静下来,棋盘上空柳树上的蝉的叫声就大了起来。

胖老汉李万泉头上抹了头上一把汗,瞅了半天棋,忽然抬头说:“这蝉噪人哩。”

话一说出来,顿时大家个个都感觉到蝉声确实太大了。也真是,大中午天,太阳正毒,而蝉就在头顶一声声和吹哨子似的,吱——吱——

李万泉站起身来扭过头,双手朝上扬着。嘴里不断地“唔什——唔什——”呐喊,想赶走蝉。可蝉依旧置之不理,吱吱地叫着。

  常老汉说:“蝉估计不长耳朵,要不它咋不嫌自己吵得慌。”

胖老汉见蝉还在嘶叫,就顺手把自己手中的几枚棋子朝树上扔,砸树上的蝉。没想到这一旁扔上去,那一旁落下来。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有几次差一点落到旁人头上。

一会儿,五六枚棋子就砸完了,可树上的蝉还在嘶叫。这时的胖老汉真有几分生气了,他拉来一个个凳子踩在了上边,就要上树。旁边的几个老汉见这架势,慌了,大家忙把他拦住,说:“你八十了,你以为你十八了呢。这不纯粹给院领导懂乱子寻害么。”

胖老汉被大家劝住了,仍恨恨地盯着树上的蝉说:“我要是再年轻几岁,我就让你活不成。”

这边胖老汉正跟蝉生气,那一头养老院的门口却再一次有了响亮的笛笛声音,大家就都扭了头,朝门口瞅。一辆车停在了大门口,一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提着个包下了车,她进得大门来,左顾右盼一下,便径直朝这堆人这个方向走来了。

常老汉扭头瞅见了,就说:“老李,你女子来了。”

李万泉听得这话,也扭头盯着看,但走近了,却看清并不是自己的女儿。这时,这个妖艳的女人来了,大家都不认识。她倒不客气,见旁边空闲个石凳就坐了下来。众人不明就理,都望着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有什么事儿。

养老院里人多少哩?伙食待遇如何?管得严不严,有了病怎么办?都有些什么设备?女人一个一个问题问着,大家一边答着。一边就猜测到她可能是暗访人员,因为先前李院长就安妥过的,县里这一段时间要派人到各单位暗访,大家如果遇到了,就一定要说好话,要注意维护单位形象,至于院内存在什么问题,那是属于内容矛盾,欢迎大家随时反映情况。

此刻,面对这样的大儿话之的问题,大家就都七嘴八舌地都说好着哩,好着哩。说了养老院一大摊好话。

胖老汉李万泉也说:“好着哩,要吃有喝,有喝有喝,可以看电视,还定期检查身体哩。”

谈话进行了有十多分钟,女人的问题问完了,紧接着她大发了通感慨:“我就说,养老院好着哩,让孩子她爷来,可我男人死活就是不同意,昨天由于这事我俩还吵了一架,这不,连我的手都抓破了。他硬是说什么老人孤独啦,没伴啦,送下没人管啦。真是的,今天我算是在这里得到实话了,我回去非和他理论一番不可。”

妖艳女人的这番话让大家个个失了眼。

常老汉趁摸着问:“你是那个村的?”

“柳树村。”

“哦,你说的是柳树村的谢焕成吧?”常老汉恍然大悟。“那谢老汉老婆不在了?”

“在哩,老两口我们兄弟俩各管一个,我们管大,二儿子管妈。”胖女人说。

这通对话,更是让大家怔住了,个个傻了眼。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暗访调查的,她就是一家庭妇女,她就是不想伺候老人,她就是想一心一意想把老人送到这儿来。揣摸到她的这个心思,大家个个面面相觑,就不再说话了。

就在这时,女人电话响了,女人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大声地接电话。

“呸,金窝,银窝,不如个人的狗窝。”常老汉望着这个胖女人的背景鄙夷地说。

其他老汉不说话,大家不再理这个女人,都围笼过来,看胖瘦老汉两人下棋。

瘦老汉说:“轮我了。”然后提车叫将。

胖老汉却不应这个茬,只是说:“这蝉叫得人难受哩。”说着他就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到一边去了。一会儿,他竟然从主楼的背后,扛来个长长竿来。

众人见他这付架势,都笑了起来,说:“看来老李今天是和这蝉较上劲了。”

老李扛着长竿走到树下边来,但就在正要举竿打蝉的一瞬间,蝉却嗡地飞了,没了声音。

蝉停叫了,大家就都松了一口气。常老汉就从李万泉手中把长竿接过去了,说:“你下棋,我来给你送竿。”

但就在常老汉扛着竿走到半拉地里,李万泉刚坐下来正筹划着应付张三娃叫将的时候,那只蝉竟然飞到了院内的左侧的柳树上,又一次知了知了地叫起了。

胖老汉李万泉这一次是真生气了,他从石桌下捡起半块砖头来,就要起身过去砸这只蝉。大家看他这付架势,就一边夺他手中的砖头,一边劝他说,“那是畜牲,又不是人,跟它生什么气。”

这边砖头正夺着,养老院门口却再次响起了车的鸣笛声。胖老汉看见了,顿时心头一喜,手中提着的砖也自就掉在了脚底。——因为他看见了这是女儿单位的车。女儿是单位的副职,这辆车他是非常熟悉的。

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右侧门打开下来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她到门房问了几句,门房人出来用手朝这边指了一下,那个女孩就高高兴兴地蹦跳着来了。

李万泉一看,就激动起来,这个女孩却正是自己的外孙女小可可。

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花裙子,跑了过来,爷爷爷爷地直喊叫。

孙女来了,一头扑在了胖老汉怀里,李万泉露出了少有的激动,他将外孙女搂着,抚摸着外孙女的头问:“你爸和爹妈呢?”

孙女说:“我还没回家呢?就来你这里了。——爷爷,你今天过生日啊?”

“嗯。”胖老汉说着,然后得意地瞅了众人一眼。“瞧我这外孙子,还能记得她爷爷的生日啊。”

外孙女说:“我妈妈打电话告诉我的,要我来给你过生日。”

说着,她挣脱出怀,朝那辆车的方向叔叔叔叔地叫。在叫声中,那辆车上的司机就从车的左侧门下来了,他的手里赫然提着一个大大的东西。

“我爷爷在这里。”小女孩招着手说。

司机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提着东西径直朝这儿走,只是一边走,一边手中玩着手机。

大家都不转眼地盯着这个一尘不染的男人,走近了,才发现他手中提着一大块生日蛋糕。胖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过来,见中间的石桌上的棋子散乱着。他就用拿手机的那只手,将棋子全部推到了边上,然后将蛋糕放到了棋盘的中央,就扭头走了。

“爷爷,这是我妈要我给你买的蛋糕。”小女孩说。

“好好好。”胖老汉说着,“可可吃,爷爷不吃。”

几个老汉目不转睛地看着放在石桌中央的蛋糕。周围用一圈红颜色的纸包着,上边系着一条条五颜六色的丝带,最里边是涂成各种英文字母的生日蛋糕。棋子在周围散乱着。

胖女孩把蛋糕往老李身旁推了一下,说:“爷爷,你赶紧吃吧。我还得回家哩,作业还没写完哩。——爷爷生日快乐。”女孩说了一句,然后贴着老李的脸上亲吻了一下。

“哦哦”李万泉敷衍地应酬着。

“我走呀。叔叔还等着我哩。”小女孩说了这句话,就告辞了爷爷,然后蹦跳着到了大门口,摆手坐车。车在门口掉了个头,然后呜地就开走了。

女孩走了,几个老汉望着蛋糕,就都没了声息。瘦老汉眼看着棋又要赢了,棋局却被人搅乱了,就督在那里一声不吭。

围观的几个老汉看这情景就都慢慢地挪开身子走了,场上只剩胖瘦两个老汉。

瘦老汉张三娃停顿了一下也起身站起了身来,准备走。

胖老汉李万泉说:“大家别走,吃了蛋糕再走。”

瘦老汉说:“尤鱼海参变成蛋糕了,厅堂变成棋盘了,吃个鸟啊。”说着自管自将手中的几枚棋子,砰地往桌子上一放站起了身。

他往桌子上放棋子的时候,鼓的劲太大了,有两枚棋子就骨碌碌掉到了地上。本来他已扭转身了,听见棋子落地,他就又重新弯下腰来捡棋子。但就在这个时间,谁也没想到,一旁的胖老汉李万泉忽然发怒了,他顺手操起脚底准备用来砸蝉的半块砖头,抢起来狠劲砸在了瘦老汉的头上。

砰的一声,随着砖砸的响声,瘦老汉的身子一下子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然后,大家瞧见他的头上有血慢慢渗了出来。

那只被大家遗忘的的蝉依旧在高声嘶叫着,就像吹哨子。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

编辑:文联办